《死亡文化史》：中國式死後世界想像，一言以蔽之，就是家族主義的複製

文：盧建榮

第六章　終曲

聖人制禮，死亡史中死後世界設冢槨于藏形，文化事之以凶。國式主廟祧以安神，想像事之以吉。言蔽義送形而往，家族主迎精而反。複製此墓廟之大分，死亡史中死後世界形神之異制也。文化室廟寢廟祭非一處，國式所以廣求神之道。想像而獨不祭于墓，言蔽義非神之所處也。家族主

——東普．博士傅純，複製〈議招魂葬〉

讀者與我共乘時光機看盡古代死亡文化的死亡史中死後世界林林總總，也到了要返航回二十一世紀的時刻。我要對古代中國的死亡文化來個速寫，以便結束本書。

死亡文化的載體之一是墓誌文類，這種文類所言不盡然全屬虛構，但因要從事個人生命史的再現工程，負擔不可謂不重。在此，個人因何而死，如何面對死亡，以及死後其遺體如何被處理等死亡書寫，就成為所有誌作者筆底尋思的對象。這些誌作者的筆底工夫不盡然為我們道盡死亡文化的底蘊，多有省筆以致語焉不詳之處。每位臨死者不必然有飾終之典，也不必然有所遺言交代子弟，但有過飾終之典和遺言的文化行為，未必讓誌作者盡收筆下。

誌作者即使再現這類攸關死亡的文化行為，更不必然寫來詳實且周到，相反地，掛一漏萬的情況所在多有。如此寫得不夠精審，從某個角度看，比鋪張揚厲的虛構好不到哪裡去 [1]。也就是過去確實曾發生一樁樁、一件件真人實事的死亡文化事件，但在墓誌文類的再現過程之下多少打了折扣。後代史家如我，要從中尋繹其事，困難多多。還有，文化行為如遺言和飾終之典，儘管已經出現，但會讓誌作者意識到為文化項目，而筆之於文，會是更後來的事。所以，遺言和飾終之典會在墓誌中被再現，比較普遍的情形是中唐以後的事。

這部六百年的死亡文化史，到底產生結構變遷了沒有？我的答案是否定的。從北魏到北宋這趟時光之旅浩蕩一如江湖永夜，沒有涯際。但其中有所變化只是枝微末節。像墓誌的文本性從純粹私密性格這一單一性，一分為二而分化成私秘性和公開性兩種。但這一變化無礙於吾人捕捉其中飾終之典和遺言這兩個情節。只是公開性文本有往國家論述傾斜，類似廟堂文學的性質，像唐代崔祐甫的遺言只對公務有所交代而毫不及閨門私事，如此公而忘私跡近矯情。以後宋代士大夫墓誌多半類此。

其次，還有一點小變化，那就是唐代貴族的家族墓園與兩京緊密相連，但宋代士大夫的家族墓園各在自己家鄉。如此，以長安城郊龍首原和洛陽邙山為首選的全國性家族墓園運動為之消歇。第三，再有一點變化就是墓誌在八世紀末以後散文化傾向益趨明顯，此舉有助於以情感為主題的死亡書寫之發展，更別說它是一種挑戰駢文文化霸權的地下革命文學了。這與韓愈事業相關，卻不見有人發現。這是本書重大發現之一。

中國死亡文化遭逢劇烈變動應是本書所述這六百年時段，較諸東漢及其以前的時段相比，所得的結果。東漢以前中國漢人社會只有一個死後世界，迨進入到五世紀之後的六百年則有兩個死後世界，供瀕死者抉擇。新出的死後世界是印度佛教信仰所教示的東西，對婦女，特別是守寡有年的婦女，吸引力尤其大。

本來中國式本土死後世界的想像，不出以活人世界的家族主義作藍本，是活人想像彼世仍是一個家人共聚一堂和樂融融，長慈幼孝的天倫天地。這個彼世存在地底下，對每位死者而言，其入口處端在自己墳塋處。這樣的文化想像讓人們傾向最好將家人遺骸埋在相鄰之處，這叫死葬「先塋」。其中更特別講究生前具有親密關係的夫妻要在死後同處一穴。這叫「合祔」的行為。同時，臨死者會交代喪葬事糜費，這在當時會以受人敬重的「薄葬」之詞說出口。

其實，這同時也是死者顧念生者，不願因己之死耗損過多生者賴以憑藉的生財之資。為了滿足臨死者和後死者想像未來共聚一堂的情景，人們發展出（葬）先塋、同穴葬，以及薄葬這種三合一的理想葬式。本書稱之為喪葬文化套餐。但這在誌作者不全然都會寫出，特別是薄葬有時是可講，可不講。對於財力不足的家庭而言，他們本來就是只能從事省錢葬法，這是不消說的事。這種情形當然就不是誌作者有所諱言，而是對沒發生的事保持靜默。

中國式死後世界想像，一言以蔽之，就是家族主義的複製，但家族的邊界到哪裡呢？從本書看到參與喪事的家庭成員，從「再從」兄弟，經歷「三從」兄弟，甚至「四從」兄弟和「四從」姪看來，唐代貴族計畫在死後世界大搞宗族團體是可以確定的。再從兄弟生活在一屋簷下叫「再從同居」，這是指曾祖父以下四代直系血親為家族邊界的表示。這樣的家族人口規模往往可從資料所示「閣門二百口」這類說詞指實其事。

至於深受寡婦優選的異邦式死後世界是佛教所教示的西方極樂世界。這在空間上根本遠離中國這個地理空間，同時也斷絕了凡俗塵世的種種人倫關係，這其中最重大的是夫妻情誼這層關係，其他家人關係更不在話下。這在葬法上展示的是既不葬在先塋，也不夫妻同穴葬。抑有進者，身體也可以焚化，這徹底顛覆中國傳統的土葬，延伸出去而有壁龕葬、塔葬，以及巖穴葬等新潮葬法。這一切的一切以夫妻異穴具有高度指標意義。

當臨死者遺命不願與先死配偶同穴葬時，有兩件事會發生。一是她／他要說服治喪者何以要違反主流文化價值；一是她／他的後人在為難之餘會做出一些依違於遺令的事。在這裡，家庭內部存亡之間產生一場文化戰爭。做這種逆俗決定的人，開宗明義會說是信佛的緣故。這還不足以說服後人之後，他們不是說合葬始於周初並非古制（按：意指合葬是周公發明後的文化建構），就是說人若死後有靈，不同穴也可以來往。這完全針對傅統周公創法，以及「神不滅論」這些慣習權威予以反擊。甚至還有一個例子指出，同穴葬的價值不如異穴葬價值來得高，更是一種大膽的新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