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怎麼寫(夜記之一)〉:散文的體裁其實是大可以隨便的,有破綻也不妨

  发布时间:2024-05-12 16:15:20   作者:玩站小弟   我要评论
文:魯迅怎麼寫夜記之一)寫什麼是一個問題,怎麼寫又是一個問題。今年不大寫東西,而寫給《莽原》的尤其少。我自己明白這原因。說起來是極可笑的,就因為牠紙張好。有時有一點雜感,仔細一看,覺得沒有什麼大意思, 。

文:魯迅

怎麼寫(夜記之一)

寫什麼是魯迅一個問題,怎麼寫又是麼寫一個問題。

今年不大寫東西,夜記也而寫給《莽原》的體裁尤其少。我自己明白這原因。其實說起來是隨便極可笑的,就因為牠紙張好。破綻有時有一點雜感,魯迅仔細一看,麼寫覺得沒有什麼大意思,夜記也不要去填黑了那麼潔白的體裁紙張,便廢然而止了。其實好的隨便又沒有。我的破綻頭裡是如此地荒蕪,淺陋,魯迅空虛。

可談的問題自然多得很,自宇宙以至社會國家,高超的還有文明,文藝。古來許多人談過了,將來要談的人也將無窮無盡。但我都不會談。記得還是去年躲在廈門島上的時候,因為太討人厭了,終於得到「敬鬼神而遠之」式的待遇,被供在圖書館樓上的一間屋子裡。白天還有館員,釘書匠,閱書的學生,夜九時後,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樓裡,除我以外,沒有別人。

我沉靜下去了。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後窗外骨立的亂山中許多白點,是叢塚;一粒深黃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燈。前面則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簡直似乎要撲到心坎裡。我靠了石欄遠眺,聽得自己的心音,四遠還彷彿有無量悲哀,苦惱,零落,死滅,都雜入這寂靜中,使牠變成藥酒,加色,加味,加香。這時,我曾經想要寫,但是不能寫,無從寫。這也就是我所謂「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莫非這就是一點「世界苦惱」麼?我有時想。然而大約又不是的,這不過是淡淡的哀愁,中間還帶些愉快。我想接近牠,但我愈想,牠卻愈渺茫了,幾乎就要發見僅只我獨自倚著石欄,此外一無所有。必須待到我忘了努力,才又感到淡淡的哀愁。

那結果卻大抵不很高明。腿上鋼針似的一刺,我便不假思索地用手掌向痛處直拍下去,同時只知道蚊子在咬我。什麼哀愁,什麼夜色,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連靠過的石欄也不再放在心裡。而且這還是現在的話,那時呢,回想起來,是連不將石欄放在心裡的事也沒有想到的。仍是不假思索地走進房裡去,坐在一把唯一的半躺椅—躺不直的籐椅子—上,撫摩著蚊喙的傷,直到牠由痛轉癢,漸漸腫成一個小疙瘩。我也就從撫摩轉成搔,掐,直到牠由癢轉痛,比較地能夠打熬。

此後的結果就更不高明了,往往是坐在電燈下吃柚子。

雖然不過是蚊子的一叮,總是本身上的事來得切實。能不寫自然更快活,倘非寫不可,我想,也只能寫一些這類小事情,而還萬不能寫得正如那一天所身受的顯明深切。而況千叮萬叮,而況一刀一槍,那是寫不出來的。

尼采愛看血寫的書。但我想,血寫的文章,怕未必有罷。文章總是墨寫的,血寫的倒不過是血跡。牠比文章自然更驚心動魄,更直截分明,然而容易變色,容易消磨。這一點,就要任憑文學逞能,恰如塚中的白骨,往古來今,總要以牠的永久來傲視少女頰上的輕紅似的。

能不寫自然更快活,倘非寫不可,我想,就是隨便寫寫罷,橫豎也只能如此。這些都應該和時光一同消逝,假使會比血跡永遠鮮活,也只足證明文人是僥倖者,是乖角兒。但真的血寫的書,當然不在此例。

當我這樣想的時候,便覺得「寫什麼」倒也不成什麼問題了。

「怎樣寫」的問題,我是一向未曾想到的。初知道世界上有著這麼一個問題,還不過兩星期之前。那時偶然上街,偶然走進丁卜書店去,偶然看見一疊《這樣做》,便買取了一本。這是一種期刊,封面上畫著一個騎馬的少年兵士。我一向有一種偏見,凡書面上畫著這樣的兵士和手捏鐵鋤的農工的刊物,是不大去涉略的,因為我總疑心牠是宣傳品。

發抒自己的意見,結果弄成帶些宣傳氣味了的伊孛生等輩的作品,我看了倒並不發煩。但對於先有了「宣傳」兩個大字的題目,然後發出議論來的文藝作品,卻總有些格格不入,那不能直吞下去的模樣,就和雒誦教訓文學的時候相同。但這《這樣做》卻又有些特別,因為我還記得日報上曾經說過,是和我有關係的。也是凡事切己,則格外關心的一例罷,我便再不怕書面上的騎馬的英雄,將牠買來了。

回來後一檢查剪存的舊報,還在的,日子是三月七日,可惜沒有註明報紙的名目,但不是《民國日報》,便是《國民新聞》,因為我那時所看的只有這兩種。下面抄一點報上的話:「自魯迅先生南來後,一掃廣州文學之寂寞,先後創辦者有《做什麼》,《這樣做》兩刊物。聞《這樣做》為革命文學社定期出版物之一,內容注重革命文藝及本黨主義之宣傳。……」

開首的兩句話有些含混,說我都與聞其事的也可以,說因我「南來」了而別人創辦的也通。但我是全不知情。當初將日報剪存,大概是想調查一下的,後來卻又忘卻,擱下了。現在還記得《做什麼》出版後,曾經送給我五本。我覺得這團體是共產青年主持的,因為其中有「堅如」,「三石」等署名,該是畢磊,通信處也是他。他還曾將十來本《少年先鋒》送給我,而這刊物裡面則分明是共產青年所作的東西。果然,畢磊君大約確是共產黨,於四月十八日從中山大學被捕。據我的推測,他一定早已不在這世上了,這看去很是瘦小精幹的湖南的青年。

《這樣做》卻在兩星期以前才見面,已經出到七八期合冊了。第六期沒有,或者說被禁止,或者說未刊,莫衷一是,我便買了一本七八合冊和第五期。看日報的記事便知道,這該是和《做什麼》反對,或對立的。我拿回來,倒看上去,通訊欄裡就這樣說:「在一般CP氣焰盛張之時,……而你們一覺悟起來,馬上退出CP,不只是光退出便了事,尤其值得CP氣死的,就是破天荒的接二連三的退出共產黨登報聲明。……」那麼,確是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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